去得了遠方，也要回得了故鄉(xiāng)
李巷的理想
看著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從身邊經(jīng)過，紅色李巷53歲保潔員芮花萍心里美滋滋的。她沒有想到，自己生活了半輩子的“窮鄉(xiāng)僻壤”，這兩年不僅成為了紅色教育基地，還是“網(wǎng)紅”旅游景點。一些小年輕在村里比心、揮手、亮出剪刀手，就能被懸掛著的攝像頭記錄下來，拍成一個叫紅色李巷VLOG的新潮玩意兒。
位于南京市溧水區(qū)白馬鎮(zhèn)的李巷村，四面環(huán)山，風景秀麗。80年前，這里被稱為蘇南“小延安”，是新四軍蘇南抗戰(zhàn)的指揮中心，留下了陳毅、粟裕等老一輩革命家戰(zhàn)斗的足跡。偏僻、隱蔽的地理位置，曾經(jīng)是有利的掩護屏障，卻也在后來的發(fā)展中，阻礙了村里的人們走出去的步伐。
上世紀六七十年代，村里的男孩在土路步行半小時去上學，而女孩自懂事起就要種田、放牛、干農活。芮花萍年輕的時候，村里的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出去打工了，因為沒文化，她沒法騰挪；再往后的日子，年輕人都走光了，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，而她也成了那留守的老人之一。
“1964年，我在白馬鎮(zhèn)上中學，每天要走四十分鐘的土路才能到學校，看到我一腿泥，鎮(zhèn)上的同學都笑說我是西伯利亞來的。”往事歷歷在目，1952年出生的鄉(xiāng)村退休教師任生安忍不住感慨：以前太想離開，真窮��！
2016年，溧水聯(lián)合設計機構，投入數(shù)億元對李巷進行整體改造。2017年國慶節(jié)，紅色李巷對外開放，聲名漸起。2018年，李巷平均每月接待游客2萬多人。自開村以來，李巷接待游客已約40萬余人。
李巷村的振興，從路開始。一步步看著土路變成沙子路，沙子路鋪上水泥，水泥路上又澆筑瀝青，后來，為了接待游客又新修出一條路……任生安跟村里人開玩笑：“我們李巷也有二環(huán)了！”
過去被芮花萍用“冷清得很”來形容的李巷，因為餐館、書吧、陶吧、照相館、豆腐坊、理發(fā)店的出現(xiàn)，一下子就熱鬧得像她過去心目中的那種“街上”。“路燈亮了”，也是她特別大的感受。過去晚上出門都要自帶手電筒照明，家里的一個親戚還曾因此騎車摔到水溝里，摔斷了胳膊。
當位于李巷的地下交通總站（溧水第一個農村黨支部等舊址）以及陳毅、江渭清、鐘國楚、梅章、李堅真等5位新四軍領導人舊居都成了紅色文化遺址，吸引游人如織，芮花萍的日子也跟著火紅起來：“去年開始，景區(qū)聘我當保潔員，一個月額外增加了2100元的收入！”第一次“打工”的芮花萍責任心很強，采訪過程中幾次催促，“好了吧？好了吧？我還要回去干活呢！”
69歲的任生安則又重新做回了“老師”，講李巷老游擊隊員抗戰(zhàn)的故事。去年一年他給游客上了170堂黨課，今年也已經(jīng)講了80多次了。
任安生是退伍軍人，他的大伯、村里的左鄰右舍也都曾是當年的游擊隊員。童年的記憶，就是大家纏著游擊隊員講打仗的事，十幾個男孩子出去玩都邁著行軍步，口中喊著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”。到了生產(chǎn)隊以后，每到夏天，邊喂蚊子邊納涼的夜晚就成了紅色“故事會”現(xiàn)場，聽隊里的老游擊隊員津津有味地講著新四軍打仗的故事，以及老百姓如何省下自己的口糧給借住在家里的新四軍戰(zhàn)士吃，怎么也聽不夠。
“我什么時候能穿上軍裝呢？”這是任安生從小在心里種下的“種子”，如今他又把它播撒出去。他講的黨課很生動，比如前不久有醫(yī)院組團來李巷，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：“你們是醫(yī)生，你們知道一個人能夠承受的疼痛極限是什么嗎？當年李孝廉被敵人用老虎鉗子一個牙一個牙地拔……”
在任安生看來，受紅色文化浸淫，李巷人的覺悟特別高。比如，在整理梅章故居時，需要向村民征集老物件，一位84歲的老村民就無償捐出了自己還在睡的花板床，“這張床還是老人結婚時的婚床呢，睡了數(shù)十年了，還是有點舍不得的。”
幾年來，李巷梳理、整合紅色資源，成為重要的紅色教育基地，走上了鄉(xiāng)村振興之路，老黨員們來這里，重溫入黨誓詞憶芳華；年輕人來這里，吃上一碗拌著蒲公英的“憶苦思甜”飯；城里的小學生來這里，在“一米菜地”里親手挖紅薯……而脫了貧的村民也搖身變成了餐館老板、紀念館導游、菜地日常維護者、保潔員……村里的女大學生也回來就業(yè)了。
李巷的“成長記”還在繼續(xù)。村書記周建明介紹說，目前紅色李巷二期工程已經(jīng)全面啟動，李巷的硬件設施、當?shù)厝司迎h(huán)境、紅色培訓體系、景區(qū)業(yè)態(tài)都將再上一個臺階。
很多人問任安生，你孩子都已經(jīng)工作，家里生活也夠了，為什么還要出來講課？他說：“因為我是李巷人，不能讓后代忘記老一輩，我要把革命精神傳下去！”
紅色的文化，照亮李巷人的理想。
“無中生有”祁巷村
正值旺季，傍晚時分的泰興市黃橋鎮(zhèn)祁巷村的農家樂坐得滿滿當當。后廚土灶里柴火正旺，余蘭珍、李貴英兩位奶奶一個攤餅，一個掌控火候，烤出來的燒餅外黃里軟，不焦不糊，咬一口，香氣四溢。
如今的祁巷村頭頂各式榮譽——中國美麗鄉(xiāng)村、全國文明村、全國生態(tài)文化村、全國一村一品示范村，還成為拿下“五鉆獎”的全國首家農家樂。但20年前，這里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，負債280多萬元，為了建座電灌站不得不把村里一座石牌坊扒掉取石料。也是因為窮，鄰里間為了一把菜都能鬧矛盾。“早上四點就來敲門找我調解，凌晨一點還坐在門口等我回家，辦公室電話欠費停機三個月，下雨時開會要用盆接水。”這是村支書丁雪其最深的印象。
2001年8月，村委會選舉，不在候選人名單里的丁雪其拿下96%的選票，被村民們“逼上梁山”。當時丁雪其已是聞名遐邇的“豬鬃大王”，個人企業(yè)年產(chǎn)值6000多萬元。“算了，寧可我一個人少發(fā)財，也不能辜負鄉(xiāng)親對我的期望。”自小單腿殘疾、村里人看著長大的丁雪其割舍不下那份鄉(xiāng)情，走馬上任了。
草鍋紅燒肉、祁巷香荷芋、豬四寶、銀杏全福湯……祁巷八大碗是丁雪其打出的第一張牌。那時天津、鹽城等地都在做“八大碗”，如何才能脫穎而出？丁雪其和大哥走訪了浙江、江蘇各地的農家樂，發(fā)現(xiàn)這個行業(yè)良莠不齊，有時候一桌消費1000多元也吃不到什么好菜。兄弟兩琢磨了一陣子，認為“亂就亂在后廚”，即使名稱一樣，每家店菜的口味、分量也不一樣，好不好吃全看運氣。丁雪其一拍腦門想到了“中央廚房”——不管哪家店的客人，吃到的菜都是“中央廚房”端出去的，不就能保證祁巷八大碗的純正口味了嗎？南湖軒、西林軒、祁巷軒……祁巷村的農家樂有很多家，但后廚只有一個，傳菜的村民吆喝著跑過長廊把菜送到各家店。已經(jīng)駐扎在村里一年多的第一支書丁曉晴一臉自豪：“來我們這兒吃飯，酸菜魚、口水雞肯定都沒有，只有我們最地道的祁巷八大碗。”。
中央廚房統(tǒng)一了行業(yè)標準，但是品控還得從源頭抓起。丁雪其又搞起了高效農業(yè)、生態(tài)養(yǎng)殖，先動員村干部每人從事一項特色種植。“我們自己都不做，村民怎么相信這個能賺錢？”丁雪其還保證“盈利是你們的，虧了算我的。”村民很快紛紛效仿，建成了千畝蔬菜基地、千畝花卉苗木基地、千畝香荷芋基地、高效農業(yè)瓜果采摘基地。祁巷八大碗的菜品原料全部自產(chǎn)，炒菜只放鹽也能香氣撲鼻，葡萄架下的雞、鴨、鵝是真正的放養(yǎng)；盛名在外的香荷芋走上了遼寧艦的餐桌；村里人自己飼養(yǎng)的土豬肉更是肉質柔嫩，廚房土灶臺上的大師傅一掀鍋蓋，隔壁小孩都饞哭了；就連雞蛋鴨蛋也是供不應求，除了村里人的親戚紛紛下單，吃完飯的游客們都要買上幾盒帶走。“我們都不敢做網(wǎng)絡直播，上回端午節(jié)做了一次，農產(chǎn)品都不夠發(fā)貨的。”村主任徐浩回憶起這場差點“翻車”的直播帶貨，兀自笑了起來。
菜好吃，也要景美才行。“無中生有”是丁雪其的第二張牌。正所謂好山好水好地方，沒有水，就把村里的廢溝河塘打通，還挖了一個人工湖；沒有山，挖湖的土可別浪費，就地填出一個風光帶；交通不便，就一點點地修瀝青馬路；風景不夠美，就植樹種花一點點改造�，F(xiàn)在村里的小南湖中木橋九曲，湖邊是茶樓、西迎山、小南山……一棟棟民宿環(huán)湖而建，周末、節(jié)假日房間供不應求。這么多人來旅游住宿總得有些娛樂項目吧？村里緊跟潮流開辟了跑馬場、5G電影院、龍舟、皮劃艇、電子射擊、淺水摸魚等，還設置了網(wǎng)紅打卡景點——七彩風車長廊。慢慢地，祁巷村不滿足于接待散客，還成立了人防教育基地，鄉(xiāng)村振興學堂，吸引社會力量入駐景點場館。這其中最耀眼的就是泰州市青少年綜合實踐基地，學員們除了接受軍事化的訓練外還可以展開豐富的課外實踐活動：3D打印課、陶藝制作、國防教育等，應有盡有，僅去年一年就接待12萬人次。
先從村民手中租下土地，再雇傭村民當工人，村里的閑置勞動力都用上了。伴隨著祁巷村旅游業(yè)的高速發(fā)展，從2017年起，村里每年盈利300多萬，徹底扭轉了負債局面，還舉辦了“第三屆中國泰興黃橋雙人大魚賽”“第二屆中國農民豐收節(jié)”等國家級賽事活動。
“一路總想著往前走，總想著不斷要有新鮮花樣帶給游客，從沒有向后看過。”這條艱苦的致富路，是全村人從無到有走出來的，也是從不斷試錯中總結出來的。
如今的祁巷，已是一塊創(chuàng)業(yè)熱土。從“八大碗”到農家樂，從民宿到培訓基地，祁巷村的路越走越寬，項目越做越多。在這鄉(xiāng)村嬗變的背后，就是一個個“無中生有”的故事，“無中生有”也成為祁巷人給自己植入的新基因。
守護文脈的龜山村
眼前是淮河入洪澤湖的河口，秋水長天船來船往。腳下是明代石工防浪堤，黑色的火山巖砌出一道弧線。洪澤縣老子山鎮(zhèn)龜山村，全國首批鄉(xiāng)村旅游重點村，村民胡明江站在村頭的觀景臺上自豪地說起村子的歷史：“我們身后就是淮瀆廟，祭祀淮河河神和大禹，乾隆和道光兩位皇帝寫過匾額。”
那是一排剛修繕好還沒對游客開放的青磚平房，見記者將信將疑，他打開門領著記者看墻里嵌的兩塊碑，一塊是清代曾任兩江總督的陶澍游覽龜山時寫的五首詩，有“鐵鎖尚傳神禹跡，丹爐先訪老君臺”等句，另一塊是清代曾任河道總督的麟慶重修淮瀆廟后，奏報道光皇帝并得到御筆牌匾“星瀆昭靈”。
“我9歲起就住在這個屋子里，直到今年上半年，為了村里發(fā)展旅游才搬家離開。”胡明江今年66歲，與這兩件珍貴文物朝夕相處了大半輩子，每當村里來游客，開朗健談又當過村支書的他就自愿當導游，聲情并茂地“推銷”龜山村。
龜山村是個只有780位村民的小村莊，但因為歷史文化底蘊深厚，2014年就被國家六部委認定為“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”，是千里淮河沿線第一家。這一下了點燃了村民們的自豪感，原來那些平常不多看一眼的碑、井、廟址都是別處沒有的寶貝！
村里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發(fā)展旅游的，有人慕名遠道而來卻沒處吃住，朱德好等4位婦女利用家里的房子開起了飯店，用茭白、菱角、龍蝦、螃蟹等新鮮水產(chǎn)品做農家菜，一年就掙了十二三萬元。
當發(fā)展旅游成為共識時，道路怎么走就成為首要問題，是大拆大建造景觀，讓村莊面貌煥然一新，還是保持自然狀態(tài)，留住鄉(xiāng)土生活？2015年南京大學賀云翱教授團隊做了保護發(fā)展規(guī)劃，確定了“保護原生態(tài)、留下原住民、展示原生活”的理念，不過度商業(yè)化，不改變山水格局，不隨意拓寬路面，除了電線桿、廣告牌、電話亭等要改造或隱藏，日常的民居、圍墻、菜園、水井、花木等院落格局都要保護。一言以蔽之，不要把村落造成景區(qū)，而是把鄉(xiāng)村生活變成景觀。
胡明華帶著記者在村里轉悠，濃濃的桂花香沁人心脾，淮河畔的步道邊不知名的野花五顏六色，雞鳴狗吠聲遠遠傳來，坐在門口剝豆擇菜的大媽淳樸地跟我們打招呼，這不是一個專為游客準備的旅游景點，卻讓人體會到什么是真實的美麗鄉(xiāng)村。
而文脈才是龜山村最大的魅力：傳說大禹治水時派降伏了淮河水怪巫支祁，壓在龜山下，魯迅認為巫支祁就是孫悟空的原型。村里有口支祁井，井里當然沒有猴妖，但旁邊卻有一座宋代佛塔地宮，挖出的阿育王塔石構件上有釋迦牟尼步步生蓮、舍身飼虎的圖案；
火山巖鑿成的明代“圣旨碑”上寫明龜山湖一帶不準割草砍樹、放牧牲畜，以保護堤壩；
明代嘉靖石碑上，漕運總督唐龍撰文記載重修淮瀆廟的過程；
清代大學士阮元撰文并書寫的《移建安淮寺碑》字跡依舊清晰……
就在游客駐足觀看的時候，熱情的村民會過來給你講解，順便講講北宋滅亡后，還沒成為宋高宗的趙構在這里下船，留下“御碼頭”的遺跡；唐朝人發(fā)現(xiàn)水下有鐵索，怪獸發(fā)狂把拽它的幾十頭牛都拽到了水底，留下了“百牛潭”的地名。說者眉飛色舞，聽著津津有味。
這樣的古村當然會吸引游客，但與很多景區(qū)拼命招徠客人不同，龜山村很克制，每天限流800人。游客少了怎么能掙大錢呢？
胡明華笑笑說：“我們主要不靠這個掙錢。”走在田野里，他手指路兩邊，一邊是他承包的70畝稻田，稻穗飽滿金黃一片，里面套養(yǎng)龍蝦；一邊是他承包的70畝水面，養(yǎng)殖螃蟹，140畝地每年銷售額40多萬元。靠水吃水，水產(chǎn)養(yǎng)殖富了胡明華這樣的一方百姓。
那么，發(fā)展鄉(xiāng)村旅游對于龜山村意味著什么呢？它讓村莊變美了，更讓人有了文化支撐的精氣神，家家戶戶把狗拴起來、雞圈起來，墻面粉刷一新，院子里種上花草，垃圾絕不亂丟，用一個漂漂亮亮的村子迎接四面八方的游客，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待客之道。而游客們像一面鏡子，映照出文化遺產(chǎn)的價值，讓村民們?yōu)樽约荷畹牡胤礁械阶院溃蛡鹘y(tǒng)文化一同復興的，還有守望相助、尊老愛幼、誠實守信乃至忠孝禮義的鄉(xiāng)風民俗，千年文脈帶動了鄉(xiāng)村旅游，鄉(xiāng)村旅游又帶動了鄉(xiāng)村振興。
不久前，為了保護生態(tài)洪澤湖地區(qū)完成了退圩還湖、退漁禁捕。生產(chǎn)方式改變了，但是承載著千百年漁業(yè)文化的漁網(wǎng)不能丟。胡明江告訴記者，老子山鎮(zhèn)正在規(guī)劃在龜山村一片400畝的水面上開辦一個“歡樂漁場”，讓村民由捕撈者變?yōu)楸硌菡�，從船員變?yōu)檠輪T，游客白天可以體驗漁家生活，晚上可以品嘗漁家船菜，上演新時代的“漁家傲”。
龜山西崖上曾有米芾書寫的“龜山”摩崖石刻，可惜60多年前采石時被炸毀。胡明江說：“我們富起來了，龜山現(xiàn)有的文化遺產(chǎn)要在我們手里一點不少地傳下去，這是村子的根和魂。”
交匯點記者 王宏偉 傅秋源 陳潔
實習生 劉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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